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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萬裏西風瀚海沙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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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

——納蘭容若,調寄《采桑子》

2011年3月4號,這天還是如期而至。

雨沖早上醒來的時候,爸爸媽媽已經到早市上去了。

陽光透過窗子照在地面上,把盎然的春意送到他床前。上大學的四年來,這是頭一次在初春的季節能安安靜靜呆上一段時間,這樣的春天,如此的悠閑,已經好久好久沒體會到了。

漸漸清醒時忽然記起了兩個月來一直憂心忡忡的問題:考研。哦,今天要去網吧裏查成績,無線網卡沒錢了。

“成績,成績。別讓我太失望啊。”他喃喃低語,愁緒漸漸湧上心頭。

幾點了?他拿過手機看時間,有條信息,是許文淑發來的——

“最新消息:北京大學將於3月5號下午六點公布考研成績,請及時查詢。”

哦!雨沖長出一口氣,今天不用查成績了。這些天來,他一直害怕結果的到來,越接近出成績的日子,他越發狂躁不安。失敗,他經不起失敗的。

還好,又偷得半日閑。

他不想起床,隨手翻看著手機短信。——

“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漢語言文字學專業漢語史方向!”(2009.07.07)

這是他決定考研方向時存在的草稿箱裏的,兩年來他想的最多的便是這最高學府。因為王力先生的語言學思想和成就深深折服了他,特別是在音韻和漢語語音史方面。

“章昌船書禪的擬音,現代漢語多重互補——問老師。”(2010.07.25)

這是大三暑假覆習時不得其解的問題,章組的擬音,常見的觀點是擬成舌面前的一組,另有卷舌音、舌葉音等觀點。據方言的信息來看,擬作舌面前音是比較合適的,這樣一來,漢語語音系統裏j、q、x這組聲母其實是古來就有的,現代的j、q、x是從z、c、s和g、k、h來的,而古代的j、q、x轉入了現代的zh、ch、sh。這似乎更能充分的解釋j、q、x和zh、ch、sh,z、c、s,g、k、h的互補問題。人們能很輕松地用分化來解釋jqx和zcs,gkh的互補,對於jqx為什麽和zh、ch、sh互補卻往往避而不談。如果章組的擬音是j、q、x一類,那麽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但是章組的音值一直是備受爭議的,還好考研沒考到。

“湘潭大學顏克述先生,王琳老師的導師。”(2010.04.21)

去年4月份在校本部圖書館特藏部實習,某個周三下午坐班車回學校,和王琳老師坐在了一起,向他請教問題。王老師提到了自己的導師顏克述。雨沖回宿舍後在網上檢索了一下,結果關於顏先生的資料很少。倒是錢基博的一個早夭的弟子和顏先生同名。

想到王琳老師,雨沖總是很感動的。2008年9月5號C131,他永遠記得這個日子。他是雨沖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導師!他教給他的不僅僅是知識,還有很多以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東西。雨沖之所以能看得更遠,王琳老師便是那個給他肩膀的巨人!還記得聽他第二遍課的那個學期,王老師送他一本自己寫的書《齊魯文人與六朝文風》。最後一節課後,老師給他發了一條短信——

“看得出來,你是個真心喜歡古代文學的好學生值得培養。我想將來招你為徒。你考慮考慮再說。祝新年快樂!”

那天是2009年最後一天,看完這條短信讓他一下子熱淚盈眶了,還有什麽比這份認可更讓他感動的呢!可在那之前他早就確定了考研目標,雖然冒著很大風險,但他還是選擇了遠方。

想到這裏,雨沖覺得又要流淚了,天哪!最近是怎麽了?竟然“看花滿眼淚”。

又翻動了幾條信息,他保留下來的信息多是老師們發的,秦永洲老師、陳元鋒老師、王勇老師、林芷蓉老師、李海英老師、劉加夫老師、王兆鵬老師、王其和老師,很多老師的信息。雖不很了解他,但是他們都很看好他。如果沒有這些老師的教導,雨沖很難想象自己的大學生活會糟糕到什麽樣子。

荀子曰:“學莫便乎近其人!”他們的合力起了很大作用,讓雨沖這個井底之蛙準備一翅沖天,要由一個浮華的浪子向著一個溫文儒雅的學者去轉變。雖然路還很遠,但他信心十足。他們給了他一個北大精神,他要還他們一個北大人!

“北大,我是多麽愛她!”雨沖喃喃自語,未名湖,博雅塔,你們肯收留我嗎?雨沖又狂躁不安起來。正如詩人食指《相信未來》裏說的那樣:我焦急的等待著他們的評定!

相信未來,是呀!可未來還有多麽遠呢?雨沖看不到前方。大學裏讀到的最讓他驚嘆的現代詩便是這《相信未來》,寫得實在精彩,雨沖經常會吟誦—

“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灰燼的餘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淒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我要用手指那湧向天邊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

搖曳著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桿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

是我相信未來人們的眼睛

她有撥開歷史風塵的睫毛

她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們對於我們腐爛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悵、失敗的苦痛

是寄予感動的熱淚、深切的同情

還是給以輕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諷

我堅信人們對於我們的脊骨

那無數次的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

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評定

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

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

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

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1968年 北京 ”

雨沖想到了曉雅,他們絕交兩個月了,到今天為止正好兩個月。她不要他了,連個招呼都沒打就拋棄了他,就因為他和她開了一句玩笑。

就因為他和她開了一句玩笑嗎?不是!她早就在找機會和他絕交。

“人畢竟都是自私的。如果還想保持我們的友誼的話,就不要再來打擾我,否則後果自負。”這是多年前她警告他的話。他的玩笑給了她這個機會,讓她能夠堂而皇之地和他決絕。“世界上誤解和懈怠也許比奸詐和惡意還要誤事,至少奸詐和惡意並不多見。”這是少年維特的煩惱,哦,自己又一次切實體會到了這一點。隔膜,該有多麽深!

自己在糾纏她嗎?怎麽一直認為自己其實在逃避她呢?這兩個極端竟然被看成一碼事?!悲哀,他為自己感到悲哀。她不要他了,這卻是不爭的事實。一個人討厭另一個人根本不需要理由的,因此她只是隨便找了一個借口而已。他已經不值得她費神去編織一個無懈可擊的完美解釋。

她失望了嗎?她應該失望的,任性妄為、憂郁傷感、無緣無故……他有什麽值得她留戀呢?她應該拋棄他,他應該被遺棄。事實上,他已經被她遺棄,她也早就不要他了!

可憐的雨沖竟然還為她糾結著。——天使在幽怨的等待著,王子卻抑郁的躲避著,等待直到乾坤扭轉的那一天的到來。——多麽唯美的故事,不離不棄的幽怨天使和莫失莫忘的憂郁王子。可惜,這只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而已。好可笑,好幼稚!都奔三的人了,他居然還生活在童話裏。早就一塌糊塗了,不是嗎?

她為什麽要這麽決絕?自己就那麽招人厭煩嗎?

想想也對,都到了成人的年歲,她應該斷了他的癡心妄想才對。在她眼裏,他一直是個死皮賴臉的人!

別這麽殘忍吧,你自去過你的生活,我不幹涉。只是不要這麽樣打擊我,我會死掉的,起碼生不如死。

雨沖想告訴她自己的悲傷,可很清楚她已經不會在乎。

唉,她做得很對。自己總會傷害她,聰明的早就不在乎他才對。她沒錯,真的沒錯。可他心痛之極,委屈得很。

再無春天,是的!她把他的春天撕碎了!曉雅,曉雅,你好狠的心!你走得多麽瀟灑,只留我在這裏傷心,深深太平洋地深深傷心!

雨沖忍不住編輯著短信,好多年前,他想她的時候,就會寫信給她,然後燒掉,後來漸漸忘掉了這個習慣,因為她很不耐煩。現在又忍不住用手機編輯起來——

“兩個月來我左思右想,實在不知怎樣彌補所犯的錯誤,不可饒恕的,不可理喻的。連保持起碼的友誼都不可能,這是我的失敗。豈不殘忍?我咎由自取。

失去你的消息,我想生命裏再無春天。

早就一塌糊塗,我偏生不相信結局,一切的悲哀就是由此產生的。

現實我還是不能改變,未來我還是不能把握。還沒等有資格給你一份承諾,你卻早已經走遠。我本就在逃避,此番更是無法轉身。苦惱了近乎十年,還得繼續。”

乾坤還沒能扭轉,兩個重要的人卻已經相繼死去。死,是多麽殘忍!看來只能等人們都作了古,郁結便會自然消失的。多想改變它,但僅憑一人之力殊不可為… …

既然你急於擺脫我的糾纏不清,那麽,以後就隨你所願……”

發給她嗎?雨沖猶豫著,發送之後,從此就只能天各一方,也就再也無法挽回了。添加上“蘇曉雅”的號碼,再輕輕按一下“發送”鍵,十幾年的感情將一起被埋葬。雨沖的手顫動得厲害,不,是全身都在顫抖。別了,我的愛人!他無力的按下去,顯示出“正在發送信息”的字樣,由於信息內容很多,發送得很慢,屏幕右下角的“取消”鍵顯得很刺眼。他急忙按了“取消”,哦,“信息發送已取消”,雨沖的心稍稍平靜一些,短短幾秒鐘的時間裏他仿佛在鬼門關走了一圈。

她在幹什麽?決不會記起我的,她一定把我的所有信息都刪除掉了,這條短信恐怕會被當成陌生人錯發的,唉,自己的痛苦在人家眼裏只不過是一場可看可不看的猴戲罷了。哼,愛看不看,他又自暴自棄起來,像是賭氣。是賭氣,以前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常常和她賭氣,因為她是他最親近的人,因為她會無條件的原諒他。

想到這裏,一陣悲苦湧在心頭,《彩霞滿天》的場景浮現在眼前,喬書培那天下午回到望霞閣的時候心情很糟糕,他對彩芹發了脾氣,彩芹提出離開,書培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哀求她別走,這段場景讓雨沖噓唏不已——

她說不下去了,因為,她自己哭了起來。經過言一下午的煎熬,她的眼淚是再也無法控制了,像開了閘的水壩,一湧而不可止。淚水瘋狂的湧出來,紛紛亂亂的跌碎在他那又黑又密的濃發裏。她這一哭,把所有的矜持驕傲委屈悲哀都哭了出來。他摸索著她的頸項,拉下了她的身子,用自己滿是淚和汗的嘴唇,緊貼在她那滿是淚和汗的面頰上,他的嘴唇輾過她的面頰,輾過了她的眼睛,輾過了她的唇,輾過了她的意志、思想、和感情……把她的心全輾碎了,全輾痛了。

“不要離開我。”他含混的、模糊不清的說,語氣裏充滿某種令她心碎的柔情和乞諒:“你知道我情緒不好,天氣太熱,我心煩意躁!……你成為我唯一發洩的目標……人……就是這樣的,無法對外人發脾氣,就只能對自己的愛人發作……你,不許離開我,否則,生命對於我……就再也沒有意義了。”

她透過淚霧,望著他那又苦惱,又狼狽,又熱情,又悲痛的臉龐,忽然發現他現在像無助的孩子,一個闖了禍卻不知如何善後的孩子。於是,她內心深處的女性和母性就全體擡頭了。她立即原諒他了。原諒他的怒吼、暴躁,和一切的一切了。她從床上坐了起來,伸手扶起了他,她試著用裙角去擦拭他額上的汗珠與面頰上的淚痕。她對他深深點頭,低聲的說:“我們把它忘了吧!都忘了吧!”

曉雅,曉雅,你真的預備讓我遺恨終生嗎?她變了,是的,她不再為他流淚,不再為他歡笑,不再為他做任何事情!正如《上海灘》裏面汪月琪對陳翰林說的那樣——“一個姑娘變了心呢,是一件無可挽救的事情。”

他就這樣靜靜躺著,不知道過了多久,準備把手機屏幕退到主頁看時間,卻一不留神按了撥號鍵,這個綠色的鍵也能起發送的功能,於是信息就被發送了出去,他沒來得及取消。

或許,這是天意吧。他忐忑不安的等待著,過了好一會兒都沒有回覆,雨沖安慰自己:“吉人自有天相,也許沒事兒。”

九點多了,起床。他去洗了把臉。剛想刷牙就聽到了短信提示聲音,她還是回覆了。像他的名字一樣,雨沖一下沖進臥室,沖到床前,按開短信,確實是曉雅來的信息,但卻只有兩句話——“你是誰呀?發錯信息了吧?”

和自己猜想的一樣,她把他的信息都刪除了,預備永遠忘記他!她對他是怎樣的厭惡,這可想而知。悲哀!雨沖委屈之極,懊悔之極。

強忍著悲傷,吃力地回了兩個字——“沒有!”

回覆完,他只覺胸口一陣難受,急忙坐在床上。猛然血氣上湧,嗓子眼兒和嘴巴被沖開,一口血吐了出來。這才長吐出一口氣,01年夏天吐過一次,血的顏色和那次一樣。腦海裏閃過四個字——“情深不壽!”這四個字其實說的是“一段感情到了最深處往往不會長久”,有些人卻理解為一個人用情太深的話,往往會折損壽命。雨沖想的無疑是後者!他有些害怕,怕的不是死,怕的

是自己會沒時間去扭轉乾坤。不憑自己的力量改變現實的話,他永不瞑目!

沒事兒,沒事兒的!我身體好著呢!他安慰自己。慢慢地起身去拿紙、笤帚、拖把,把地上的血弄幹凈。勉強喝了口水,過了很長時間,才看到蘇曉雅又回了一條信息——“看不懂啊!誰沒了呀?”他用力刪掉它。哦,還有一條呢,字數比較多,雨沖沒精力看清楚說的什麽,機械地又刪掉了它。什麽都一樣的,她不要他,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他忽然決絕起來,把蘇曉雅的一切信息都統統刪除掉!早該刪除了,不是嗎?這兩個月來他居然一直執迷不悟。

心裏稍微覺得有些輕松,可別讓爸爸媽媽看出來,他仔細檢查地面,應該看不出的。但雨沖卻知道血吐在哪裏,他呆呆望著那一小塊地板,又有些迷糊,這塊白色的地板仿佛變成了爺爺屋裏的青色的地面。

恍惚間他想起了第一次吐血的事兒,這件事牽動著十年來最大的郁結!

悲傷,絕望,痛楚……這一切的情緒使他的鼻子發酸,在毫無自制力的情況下,眼淚不爭氣的奪眶而出,全部灑在了記憶的門裏——

2001年的夏天沒有2000年的熱,但是雨沖卻煩躁異常,曾祖父自打開春之後就臥病在床,又有人生病了!老婆婆的身體卻已經康健如前,這倒是雨沖沒想到的。

爺爺和他仨妹妹的關系還很僵,雨沖大約清楚了他們的矛盾所在,簡而言之只有一個字——錢!具體地說就是同父同母的四個人都覬覦著父親的財產。很顯然,老婆婆向著三個女兒,老公公願意把多年的積蓄都留給這個家,女兒嫁出去已經是外姓的人了。在雨沖眼裏,爺爺永遠是親切的,似乎能忍受一切的委屈,他自然向著爺爺。當然,卻僅僅只是心裏向著而已,自己一個小孩子什麽也不能做。

老公公的病越發嚴重起來,雨沖的爸爸也經常去守著他。各懷心事的大人們變得刻薄起來,雨沖靜靜瞧著這一切。素來敏感的他嗅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漸漸生出恐懼來。

除了爸爸媽媽還有爺爺之外,其他的親人們讓雨沖生出了厭惡,在這段時間裏老婆婆也失去了往日的菩薩模樣,她和觀音大士一天生日呢。

這年恰巧閏四月,雨沖過了兩個生日。第二個四月初八那天,中午回家吃飯時,媽媽正在煮面,說:“五一節前養的雞還剩兩只,你爸爸燉好了放在你屋裏的桌子上呢,他去守你老爺爺了,說是下午打吊瓶。咱們一會吃面,別等他了。”

吃壽面的時候雨沖才驚覺,十五年來每個生日的午飯爸爸媽媽都會陪他吃的。這回因為老公公的病,爸爸缺席了。雨沖忽地憂傷起來,自從進了2001年,他經常無緣無故的傷感,在此之前自己總是無憂無慮的樂天派。

雨沖騎自行車的時候意外的劃破了右手背,拿筷子的時候被媽媽發現了。媽媽拉過他的手看看,一觸之下她喊出聲來:“你的手怎麽還是這麽涼?!”或許由於瘦的緣故,雨沖一直怕冷,一年到頭兩只手總是冰涼。馬上要入夏還如此,媽媽故而感到驚訝。媽媽笑著說:“你姥姥說手涼的人長大了沒人疼。以後可得註意保暖才中!”這話本是玩笑吧,但雨沖卻認真了。過了一會兒,媽媽卻又說了一句:“現在你已經虛歲15了,姥姥說對男孩子來說,15歲是一道坎兒,今年做事情都得小心點,盡量別惹事兒。”說者無心而聽者有意,雨沖牢牢記住了這番話,接下來一年裏發生的事情讓他信了宿命。

期末考試後的第三天, 2001年6月24號,陰歷五月初四,老公公撒手西去了,彌留之際已經分不清周圍的人。雨沖這麽長這麽大,第一次親眼看著親人死去,而且是讓他滿懷孺慕之情的老公公。以後就再也見不著他了,他已經永遠的離開人世。

“長的是苦難,短的是人生。”2000年暑假從《張愛玲文集》裏讀來的句子在剎那間融入了他的意識,本來只是感覺說得精彩就記住了這兩句話,面對苦難時才體會出作者的無奈。那幾天他理解了很多事情。

其實,古來聖賢凡夫莫不有死,這並不足以讓雨沖傷心欲絕的。而接下裏的事情卻著實傷了他一生一世。

出殯那天早上,雨沖早早趕到紮著靈棚的前院,小時候他就住在這個院子裏的。現在被叔叔嬸嬸占住,爺爺奶奶被迫改成了南屋。怪誰呢?雨沖說不清楚,家庭不和睦總是不對的吧。

爺爺卻不在靈棚裏,只有爸爸陪著幾個本家的長輩在說話。雨沖呆呆趴在靈棚的草席上,胡亂想著些事情。他覺得自己很渺小,在這麽大的喪事面前,他除了跟著哭之外,什麽也不能做。畢竟還是個孩子,這些事情是大人們的。

夏季的天氣變化無常,太陽剛露出頭,就被雲彩遮住。雨沖等著太陽沖破烏雲。

該吃早飯了,怎麽還沒人來通知呢?正自想著,大姑慌慌張張地從後院跑過來,爸爸見狀忙起身走出去。姐弟倆神色都凝重得緊,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雨沖不覺緊張起來,最近一直預感會發生什麽變故。這半年的裏他似乎成長了很多,卻也憂郁了很多。

爺爺這時也走進前院,慌張的腳步,茫然的神色,他大概要躲起來。這時,雨沖聽到了老婆婆的喊聲,接著驚奇的發現老婆婆追過來,矯健的動作讓雨沖大感詫異,一位81歲的裹足的老太太居然可以如此迅速。還沒等雨沖從疑惑中反應過來,老婆婆已經一把抓住了她60多歲兒子的左耳,抓得死死的,並且大聲地喊著:“鑰匙在哪裏了?給我鑰匙!”語氣裏帶著哭腔,一遍又一遍的重覆著這兩句話。

人們都圍上來,爺爺的三個妹妹幫著自己的母親,老大喊:“快給咱娘鑰匙!我說哥,你咋這麽不要臉!”老二喊:“真不孝順啊!咱爹還沒入土,你這就搶開存折了!”老三擡手照著老大哥的臉頰狠狠打了一巴掌,加了一句:“我替咱娘打你這個混賬!”

爺爺的三個女兒也擠進人群,她們顯得無力,只是盡量遮住父親。老婆婆的手仍是死死抓住,爺爺卻一語不發,也不敢掙脫。周圍的人們在勸解著。奶奶擠進去拉著女兒們,喊著:“這是人家你娘兒幾個的事兒,你們別管!都走!讓他們五個人鬧吧。”

雨沖茫然瞧著這一片混亂。他徹底眩暈了,半年以來擔心的變故終於還是來了,這超乎他的想象力和承受能力。家?這就是他十幾年來引以為傲的家嗎?

災難遠不止此,叔叔從屋裏跑出來,跪在老公公的骨灰匣前呼天搶地:“爺爺呀!你養的好兒子啊!搶你的錢了,打俺奶奶了!你看看啊!”嬸嬸和他一起鬧著:“誰讓你有這麽一個好爹呀!你還不趕快給咱奶奶出氣去!還不快去呀!”

叔叔瘋也似地起身,沖向人群,卻被周圍的鄉鄰拽住。

爸爸想去幫著爺爺,卻被本家的幾個長輩拉進靈棚。

卻沒有一個人顧及雨沖,他趴在那裏安安靜靜地發楞,人們眼裏的他無非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而已,他無需參與、無需過問、無需被顧及。是的,他只是個孩子,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所以更沒有人知道這份打擊在這個敏感的少年心裏種下了多大的苦悶和仇恨。他打小就那麽單純而善良,可現卻恨起這個世界來。

人越圍越多,吵鬧聲越來越大,似乎不打算停下來。像是在唱戲,一切的戲劇要素,應了《口技》裏的一句話:凡所應有無所不有。但雨沖卻明白這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屬於他的生活。

最可笑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時,便是最大的悲劇!

媽媽擠過人群,來到靈棚裏,向爸爸囑咐著:“你最好別管這事兒,很麻煩,說不清的。管著辦喪事的人們會處理吧。我先領著沖兒到後面去。”雨沖被母親拉著往外走去,茫然穿過人群,走出大門的剎那,雨沖回頭望了一眼,卻什麽也看不清。

走進後院,來到爺爺屋裏,許多人在外屋忙著,媽媽拉他到裏屋,屋裏沒人。媽媽到:“大人們的事兒你不用管,在坐炕上睡會覺吧,出喪的時候我叫你。”媽媽安頓好他之後,就退了出去。

雨沖自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一個人在屋裏躺著,屋子裏很黑,窗戶和門兒朝南的房子缺陽光的照射。

外屋的人們都在議論著前院發生的事情,或高或低的聲音傳進他耳朵裏,當此之時他卻哪裏能睡得著,只是呆呆地躺著。

過了好一會兒,有人慌慌慌張地跑進來,大聲喊著:“打起來了,打起來了。快去看看吧!”

人們都跑了出去,雨沖沒聽辨出是誰喊的,卻聽清了他說的話。猛地坐起,要下地去看個究竟,剛站穩還沒等挪動步子,胸口一陣憋悶,嗓子一甜,一口血噴了出來。

他嚇了一跳,還好沒人在場,稍作喘息,連忙拿笤帚掃了一層土把血蓋住,土地面倒是容易遮蓋。

自己倒了杯水喝下,這時候人們陸續回了屋,應該沒出什麽大事兒。忙活完之後,雨沖才發覺自己疲憊不堪,沒心思去想別的,重新躺下,有種心力交瘁的感覺。心緒漸漸趨於平靜,他閉了眼迷迷糊糊睡著了。

正在夢裏尋覓童年,媽媽把他搖醒:“沖兒,沖兒,趕快起來,馬上要出殯了。”

雨沖睜開眼,這才中午,怎麽覺得自己睡了很久。他記起今天的事情,聲音有些沙啞的問:“前面,怎麽樣了?”

媽媽臉色稍微舒緩,輕輕道:“已經沒事兒了,你還吃點東西嗎?馬上就要出殯。”雨沖搖搖頭,起身喝杯水,往外走去。

真的像是過了很久,明明很熟悉的人都顯得那麽陌生,仿佛好久不見。雨沖覺得腳下無根,走路踉踉蹌蹌,好容易進到靈棚裏。這時爭吵的人們都已經散去。叔叔和兩個表叔圍在一起,嘰嘰咕咕說著什麽。見雨沖進來,他們三人看著他,雨沖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不去瞧他們,慢慢靠在爺爺和父親身邊。

應該是受媽媽的遺傳和影響,對自己討厭的人,雨沖絕不肯浪費一點時間,這些所謂的親人無疑是他厭惡的對象。他比媽媽更激進的是:不論誰,只要被列在厭倦之列,他一定六親不認!

陪靈的那幾個爺爺輩的長輩在和爺爺說話。還好,鄉鄰們知道能代表這個家的人還是爺爺和爸爸,那些人不過是跳梁的小醜而已。

不一會兒就到了出殯的時間,爺爺摔了碗兒,抱了老公公的骨灰匣,在人們的攙扶下往外走去,爸爸他們在後面跟著,雨沖走在最後。

外邊人山人海,雨沖忍不住哭起來,出殯正是需要哭泣的時候。一上午的憋悶這時才得以宣洩。他發現了自己的渺小和卑微,是的,渺小得像一粒沙子,卑微得像一抹塵土。除了哭,他能做什麽呢?從沒有這樣一個時刻,他是那麽樣盼著長大,盼著可以獨當一面,盼著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扭轉這個顛倒的乾坤!可是他只是個孩子,什麽也不能做!

… …

一切總算歸於平靜,平靜總是好的,即使只是暫時的平靜。下午回到自己的小屋裏,雨沖勉強吃了點東西,打開電視,正在播《小兵張嘎》,為迎接建黨八十周年,電視臺一直在播放愛國教育的電影。上小學的時候,學校裏每學期都會請人來放幾場愛國影片,諸如《雞毛信》《地雷戰》《渡江偵察記》之類。進入21世紀,時代仿佛變了許多,人們很忙,忙得忘記了以前的淳樸和善良。

老公公走了,永遠離地離他而去。雨沖忽然變得懷舊起來,哦,這個電影他和老公公、老婆婆一起看過,老公公還笑著說雨沖的爸爸小時候長得像裏面的胖墩兒。哦,他發現自己的記憶力確實不壞。

雨沖躺在床上看電影,卻不知不覺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被談話聲吵醒,西鄰居那位老奶奶,她很健談,正和媽媽說著話:“唉,你們這個家呀,算是完了!吃工資的老頭兒死了,老太太又向著閨女。我看哪,你的公公婆婆也不怎麽樣。你這小叔子又這麽個樣,你們倆口子也沒錢,做不了什麽事兒。”

媽媽也嘆著氣:“還不是為了爭財產嗎?早就明爭暗鬥。”

… …

接下來便是暑假,雖然假期長達兩個月,但是雨沖卻悶悶不樂,有股陰影一直籠罩著在他的心頭。不安,是的,他愈加惶恐不安起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茶餘飯後,人們都在談論著他家裏的事情,鄙夷、批評、嗟嘆,種種態度,不一而足。

不久之後,老婆婆去了閨女家,說再也不會來了,帶走了所有能帶走的東西。

家,在雨沖的一年裏,仿佛瞬間崩塌了。在最溫暖的港灣裏,他有的確是寒徹九天的感受。

… …

9月4號開的學,他們的初三年級重新分班,雨沖還在蕭子旺老師那個班,柳夢雪、蘇曉雅、趙飛雪、郭鵬、王志鵬、杜芊芊等、顏玉霞等老同學也在這個班裏。

新的環境,新的同學,新的老師,新的知識,一切都是嶄新的開始……雨沖暫時忘卻了幾個月來的傷痛,畢竟,悲傷是沒有用的。

一個月悄悄過去,熙熙攘攘的人們也很少再談起“911”恐怖襲擊,內政外交是領導人的事,普通大眾關心的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2001年9月28,星期五。這天同學們很興奮,據說國慶節會放三天假。中午放學後,蕭老師找雨沖到辦公室談了一會兒話,先說工作的事兒,蕭老師下午就要回家去,囑咐雨沖下午代行班主任的職責,配合任課老師的工作。這份信任讓雨沖大為感動。接著蕭老師說起他的情況,讓他在學習上也給大家做好榜樣,最後還笑著記上一句:“該準備產生一次頓悟了,讓自己的學習提升到新的層次。舉個例子,學到現在,在名次上說,你應該早已經把蘇曉雅拋到大西洋後頭才

對。”聽老師拿自己和蘇曉雅作比較,雨沖竟有種別樣的心動。開學一個月來,好些同學都拿他們倆開玩笑,雨沖不自覺也關註著她。只是不知道蕭老師提起蘇曉雅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

因為中午沒留作業,雨沖便回家吃午飯。爸爸媽媽都不在家。

這幾天正趕上澆地,每年的這時候爸爸都會把兩個抽水機都拉到地裏去了,其實也賺不了幾個錢,但卻很有用處,地澆得上與否關系著人們秋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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